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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读夏多布里昂《墓后回忆录》[修订版] | 王炜









重读夏多布里昂《墓后回忆录》

[修订版]


王炜



2004年4月8日,我在日记中写下:“从清早开始,等《墓后回忆录》送来,像在等一个人。”


在这两千页刚健的散文中,有最好的直线。

当我写下“直线”一词,是什么,使它与现实主义者的意义直接性——那流言般的社会化裁定——区别开来?它也从不自我强化为必然性。它不是拿破仑式的。不是有意为之,也非何种文本策略,果敢、明确而要言不烦,仿佛不愿语言的直线稍稍曲折,不屑于司汤达式的刻意简练,也不追求瑰奇多变。

是否,作者对此也并不自觉:存在着一种语言命运,当一个人对世界所说的话完全适于直言以告时,它即显现。在这样一种语言命运中,谨小慎微的语言等同于语言腐败。

坚固之物即将四分五散的时代,《墓后回忆录》是直线的自然显现,也是对直线的不自觉纪念。对于一条从消逝的起点穿行而来,并不以我们为目的,仅仅是经过了我们的直线,也许,我们的定论都为时过早。如果,作者对此并不自觉,这何其幸运。他不是那些过分自觉的首批现代人。他的直言以告也不是卢梭式的。拿破仑,是展现于那个时代的自觉性的一端。卢梭,一个绝对的非拿破仑,是自觉性的另一端。而他——《墓后回忆录》的作者——他的半自觉性,决定了他困在这座天平中间瞻前顾后的见证者性质。那么,把这一切——这终生要强的半自觉性,以及不息的敏感——交付给“异域”,再交付给基督教吗?也许,正因为确实把自己交给了上帝,他才不像卢梭那样忏悔得那么多,只是概述和记要。

一切都错了,人们以伪装的客观性说,写自传是自私自利,是用色彩化的自我引起共鸣,从而代替创作者的转化任务,是从所有人身上挖取那个唯一的自己。事实上,自传也常常被写成自私自利的。

但是,竖子不可能写下这样的书。

“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,要么什么也不是。” ①如今,我们不再这样自我要求。“可以什么也不是,但别成为任何人”,我们这样说。

“成为夏多布里昂”的不可能性也包括:从他的时代开始,身份感命运感之间的顺理成章的同一性,即告终结。所有坚持这种同一性的人,都面临、或已经被挂上路灯。构成个人命运的材料不再呈现为风云壮阔,他也不是,他只是一个丢失了某支永远失踪了的圣战之师的名字的孤独残部。那种风云壮阔,已全然被置于以涂脂抹粉掩盖其破碎混乱的必然性之中。但是,世界恶化的趋势,却也会戴上老爷式的“世界精神”的领结,一派乱发、阴郁、多愁善感和病态性的突发慷慨。

并非无边的现实主义,而是无边的破碎之物,矗立在一个从此开始的、漫长纪元的边沿,成为我们的天际线。并非法定之物,而是破碎之物构成了世界的墙体。然而,如果没有越过它的欲望,我们所写的一切就毫无意义。您的时代,是一个追求行文清晰化如法典的时代。可是,在行文清晰的同时,世界精神却雾化了。

清晰化与雾化的反复颠转,从未停止,在彼此反对的人与人之间。那么,再次参照一个漫游于雾海之上的、过时的笃定主体,会得到什么?被我们视为不具有参照价值者,真的不具有参照性吗?

允许我稍稍跑题,以便援引不具有参照价值的参照点中的一个:雾海←→人。

是的,人与雾海在不断换位思考,这是那幅老画显而不易见的莫比乌斯环。难道,这不是一个吊死鬼的体面版本吗?难道,莫比乌斯环不是一个死亡绳套吗?难道,挂在美术馆的射灯之下,不是挂在路灯上的体面版本吗?当我们面对它时,又是在背对什么?一种对直线招魂,同时,也被直线带走的……排队吗?

没有第二部这样的书。赫尔岑的《往事与随想》更具凡人的生动,更健谈,不被前现代老爷鬼魂般的身份意识纠缠,然而,它是一张漂流的家庭餐桌,漂流在行刑队与边境线之间。它与时代的匹配性,如此具有街头教师的说服力,却不是一个因不断错位而移动的、风帆般的营帐。后者,那些移动于欧亚之间的旅行记述,如今容易被我们戳戳点点指责的东方学意识,却并没有粉饰什么,只是加深了灵魂不得休息的错位性。

马尔罗的《反回忆录》刚好相反。《反回忆录》中的反向,是多么利己主义,多么致力于自我的历史化,因此,恰好是多么正向啊!而您,在您那磊落的正向中,写下的却是真正的烟消云散。从烟消云散中,传记家们会读到什么?而这烟消云散,正是您勇气所在的“反回忆录性”吗?如果,您显得比现代自传作家“陈旧”,正是因为,您所写的一切符合真正的烟消云散吗?

“我的三种职业都有它的最高目标:作为旅者……作为人文学者……作为政治家……”②,当我年轻时,我曾想:我永远也无法这样概括自己。作为“旅者”,我只是在一个后罗兰公子的时代,走向烂尾楼般的世界暗塔的迟来者中的一员。我不是“人文学者”,许多同时代古典学和语文学者,远比我配得上这一称呼。在我的时代,政治家已经终结。

那么,我的“职业”——诗人——情况如何?在经历了两次,于他人毫无意义、于我是转变的自我废除之后,是否,我需要再次自我废除,从而再次理解某个“最高目标”,将它,在我也许永远不可能像他那样概括的,局限性之中,转化为一个我力所能及的活动地带?以及,更难的是:是否,我还有可能把我的世纪——由两个已知世纪的交叉时期构成——置于“希望”这一坐标之上,予以说明?

我不知道我命运如何,我曾以为知道的一点点事情,已然碎裂。朋友对我说,“已经做好的,总是在那里。”那里,是写在沙上的字。

“我采取谨慎的措施,要在海边消失”③,这是我想起《墓后回忆录》,第一时间想起的句子。

如今,十六年后,我重读其中援引的但丁诗句:“别人的面包是多么咸,别人的梯子上下是多么艰难……至于你,独立自处最为适宜。” 在那些关于面包与自由的强硬宣言,已成画饼充饥的时代,所有人都要去啃食同一个巨大的、别人的面包,它如飞岛一般,压在所有人的头顶。如今,所有别人的、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的梯子,都在合而为一,所有人在其中上下都是多么艰难。

如今,我从北中国返回西南山地,也许,我也在准备我的消失。

消失就开始于此时此刻,当我重读这遒劲的过时性,也置身于过去岁月的烟消云散中。那么,有什么,即使在烟消云散中,也“总是在那里”呢?那是时序女神本人也被这口烟雾呛住,说出的一声无意识的粗话吗?是像无名的裘德那样,锲而不舍,最终却成为时光的笑柄的辩证法本身吗?是命运的并非贝多芬式的敲门声,而是它草草离去时,随随便便的关门声吗?

但是,我也有我的直线,就从烟消云散开始——就在适宜我的独立自处和死亡之间。最终,它会与所有人的直线并无不同。

我也有我的直线,即接受我拥有的并不是与他人、而是与一些无形事物的友谊,它将比我所写的一切更为重要。我所写的一切,只是碎屑,但是,因为被置于那与无形事物的友谊的磁场之中,还会呈现为某种图案。那将是我的回忆录吗?

即使,我被赶入从成为碎屑、再到直接成为消亡者的命运,我之所写,也不因此失去一种前进的品质吗?

否则,我所写的一切就毫无意义。

回到主题,人类写作史中,我最希望卡尔·马克思写下一部这样的书。


2020.8.

______________________
① 维克多·雨果语。
② 详见2003年花城出版社三卷版《墓后回忆录》下卷(也是全书的)最后一个段落。
③ 见《墓后回忆录》上卷“海上游戏——圣皮埃尔岛”。









《“试论诗神”第九节课讲稿 -从“陌生化”到被破坏的诗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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→ 从少年到少年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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